许是常年幽囚在那常年晒不到阳光的“养怡殿”之故,来人的声音听起来,竟如同那在阴湿之的青苔。说话,那股沁冷之意,便潮湿的青苔,便顺着你的背脊往上攀爬。又如同安冬日刚从深井舀上来的一斛水,还触碰到唇边,已冻得人嘴唇发颤。待到饮下去,那瞬的寒意便冻得人齿冷唇颤,寒意渗透到了骨头缝。
当年,金凉铁蹄率军攻打大恒国,先帝于匆忙携宠妃以及最受疼爱的皇子沈俭出逃,年幼的太上皇被匆忙扶上帝位,仓促登基。然而,年幼的国主岂能扭转王朝的局面,金凉铁蹄最终大破都城宁安,太上皇于逃亡途中被俘。
之后,大将军晏扶风以铁血手腕收复失,驱金凉铁蹄于关外。然而,太上皇被一并掳去,金凉以太上皇为人质狮子大开口,张嘴是要北面十三座重要城池。朝廷未允,然而国又不可一日君。于是,当今圣上便被选入宫中,登基成为新皇。待到大将军晏扶风打到金凉腹,强势要求金凉释放太上皇。国,岂可容有二君太上皇便常年幽禁在了那阴暗潮湿的“养怡殿”
若说太上皇前七年俘虏生涯,乃是运不济,那么达十年的幽禁,则完全拜当今圣上所赐。
而他,是当今圣上贴身伺候的太监之一。太上皇复位,他们这些贴身伺候圣上的宦官,怕是脑袋再难安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太监抖落朔风中的草芥,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再不受他的控制,两腿战战,跪伏余,“太,太上皇奴才参见太上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说完,一头冷汗已是浇下。
太上皇,太上皇
他方才应该喊皇上的,怎能张口喊太上皇呢他太蠢了
太监脸色煞白,欲要自行掌嘴,又怕反倒勾起帝王怒火,一泡惊惶的泪含在眼眶,不敢落,更不敢哭。
以为等着他的会是雷霆之怒,未料,只得听一阵朗朗笑声。
“哈哈。皇帝是万岁,朕这个太上皇,是万岁。你说,是朕这个太上皇的万岁能活得一些,还是他那个皇帝的万岁要一些呢”
这个问题,太监如何敢答
明明,明明太上皇的声音很好听的,笑声如水击玉石。可他是觉得,这笑声,如同悬在古木森森的山林之上的太阳。阳光根本照不到背阴坡的低矮草植。那种被阴腻潮湿、被青苔覆上的感觉又明显了一些。
太监的脑袋抵在了冰冷的瓷砖上,肩膀抖个不停,他张了张嘴,还张口说话,牙齿都在打颤。
“你很冷吗”
太监觉得自己可能是吓傻了,他竟听出了太上皇话语的关切质疑。
鼻尖闻见淡淡的草药味,一件衣袍被披在他的身上。
太监如被人点了穴,竟是转过头,去看一眼自己肩上的外袍的勇气都有。
“抱歉呀,我这太上皇当得太落魄,连件像样的衣袍。这衣袍,且委屈你将披一下吧。”
太监只觉身上的不是衣袍,仿佛是千重山,压得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瘦弱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十九在头吧说起来,朕亦是好多年未曾见着他了。朕这去找他叙叙旧。”
那人爽朗一笑,声音听着很是有点玩不恭的意味。
脚步声渐渐远了,竟是真的这么走了。
太监完全想到,自己竟真的能逃过一劫。他整个人如同从水捞上来一般,他的额头早已被汗水打湿,后脊是湿腻一片。
他壮着胆子,微微抬起头,难以置信微微瞪圆了眼。但见那位手头拎了一壶酒,修的指尖夹了两个酒杯,姿态潇洒抬脚跨进了崇德殿。
绛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太监又僵硬,缓缓转过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衣袍,只一眼,便愣住了。已是初夏,太上皇竟,竟还穿着秋袍。
偶听宫女太监们背声议论,闻圣上将太上皇软禁于“养怡殿”,日子过得比他们这些个当奴才的还不如,总以为是谣传,心想当主子的,哪会惨过他们当奴才的
太监呆了呆,又抬起头,傻傻望着已有人影的崇德殿。
“咳,咳咳咳咳”
崇德殿内,干燥的、沉闷的咳嗽声如同失水已久的植被,一声比一声虚弱,执起枕边佛珠,掷向陈禄的力道却是一点不轻。
陈禄堪堪躬身转过屏风,行至龙榻,兜头便被皇帝沈俭随手扔来的佛珠砸到了额头。那串佛珠皆是用上等的檀香木所雕,每一颗均是大相等,分量不轻,他的脑门立即红肿了半边,部分还渗出了血。
沈俭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常年被所谓仙丹腐蚀的身体枯朽破败,如今更是被沉疴折磨得形如五六十岁的老人。他一双浑浊仍难掩锐利的双目瞪着自己的贴身太监,“混账咳咳咳,你刚刚哪儿去了。”
陈禄利索从上捡起佛珠,诚惶诚恐,“还请万岁爷恕罪,奴才刚刚”
未等陈禄回话,沈俭便粗暴打断了他,虚弱但强势命令道“扶朕,咳咳咳,扶朕下榻,朕要,朕要亲自出去瞧瞧,究竟,究竟是何人胆敢大声喧哗”
“圣上,万万不可。太医叮嘱过,您必须要躺在床上静养,吹不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