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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哲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因为三四点书屋的蠢书实在太蠢,以至于掩护住了这类笔法的书。其实别管哪家书屋的书,但凡是未闻清这个路数的,都是那般鸟样。写书的稍能卖弄点文笔,连抄带编弄出些蠢故事。堆砌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拼凑些莫名其妙的词句,再借用些古色古香的名姓,好显出一个雅字。其实不管借的什么题材,用的什么笔法,但凡围着个一来编,那写出来的仍就不过是爽文罢了。任那些书被吹成第几名著的、作者被吹成什么大侠的,皆概莫能外。围着一来写,书中千人万物皆围着一转,实乃孩童视角,幼稚如此,便是比之长发女子亦远甚矣。还有什么把喝酒当潇洒,真是笑话!从来潇洒是指乘着酒兴干出漂亮事来,不干漂亮事那便是醉鬼,醉鬼潇洒?还有什么跟皇帝称兄道弟,岂不知皇帝乃贵胄之领袖,天下之表率,与皇帝称兄道弟便是脚踩贵胄而并肩俯视天下,且不说做到做不到,敢这么做的能活上几日?那些写书的蠢人到底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再还有什么棋艺高超,动不动就让十二子的。怎么个让法,先挂四个无忧角,再点四个星位?师傅带徒弟下指导棋都没这么个下法。棋艺如火星,从来高手以命相拼而生,整日与些个臭棋篓子下,便如同顽石凿稀泥,哪儿能生出半点火星出来?凡此种种,举不胜数,偏生这些个蠢书本本皆被吹上了天,甚至要被排演成戏。”
放下手中的筷子,左哲前倾着身子,朝戌甲说道:“告诉你吧,越是那种识得几个字的乡巴佬,就越是爱在琴棋书画上装懂。这里炫耀个什么帖,那里显摆个什么谱。可你要真要去问这帖怎么临,那谱怎么拆,保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到头来只知道几个帖、谱的名罢了。当然了,拿去骗那些连名儿都不知道的蠢人还是够了。”
坐回身子,叹了口气,左哲接着说道:“若只是前面那些也就罢了,真真让人恶心的是有些书写得那叫一个自以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连狗屁都没闻过,就敢大放厥词,胡乱编排。论人论事,皆幼稚至极,还自以为高明得很。写书的把自己代入书中主角,对着前人就是一通教训。可笑,你写书的是个什么蠢东西,也配教训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继续说道:“有人在书里骂天梁山上的好汉,说甚么贼就是贼,恶就是恶,还让主角帮着官府剿灭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汉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单八颗魔星原本好好被封着,就是朝廷的人给放了出来。再说了,若是人间清明,正气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风浪。天梁山能成势,便是天下混浊之故,不去骂朝廷失德,却去怪几个魔星。更不要说那主角靠点小聪明,居然又是经商致富,又是领兵杀敌。世间之人,有一能者便已为数不多。身兼数能还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写出这般蠢东西,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以文载道,就那半桶晃荡的水,够浇给谁啊?这脸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几大碗腻子来。”
戌甲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各家书屋里这般胡乱改史的确是不少,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可以改,不能乱改。前人不管是写虚的,还是干实的,那都是过了脑子的。曾有书中写主角教训先主,令其不去为二弟报仇,最终统一了天下。如此想当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时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稳,故而先主之根基实在荆州。失了荆州,折了兵马,亡了大将。若不发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会锐气尽丧。久后,以何压制住益州?不见先主及一班旧臣亡故后,敌军刚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强便架起后主去冕投降了么?若是在荆州,纵然围困日久,又有哪个敢轻言出降的?武乡侯未能克复中原,北面之敌甚强是一因,内为豪强掣肘乃是另一因。后世多有传说,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谗害,然何人又敢断言宦官不是豪强推出的替罪羊?毕竟国破之后,宦官尽没,可豪强犹存。”
喝了两口酸梅汤,润了润嗓子,戌甲接着说道:“说来,那些蠢书虽是极蠢,却也不可小瞧了。因蠢书读起来却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书费脑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来看,好是绝好,累也是真累。民间不读正史,好传演义,就是这个理儿。至于那些写蠢书的人,有些是真蠢得只能写蠢书,有些却是聪明人故意写蠢书,只要能换来银子,要多蠢就写多蠢。”
左哲却笑了笑,说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写蠢书的了,能有几个真聪明人?若是真的聪明,字里行间是藏不住的。同样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样旁征博引,也遮挡不住那股子蠢劲儿。且不光是男子写书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过些女子所写的书,多数写到心计的,不过是凭色仗势或高门出身以压人,使性子罢了。无此二者,便如猫失虎爪,谁还肯让?自以为是智取计夺,其实是无人与之争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个丑物,却强写成夺情借势,反能制住美人儿,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疯了不成么?可话又说回来,确是另有那么一两本书中点出了心计之妙。乃计生于心,心动于欲,欲发于利,利在于众,故而妙计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聪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汤,戌甲盛了碗饭。刚扒了两口,又说道:“其实吧,书写蠢一点,套路才简单些,套路简单了,才好编下去。且不说编下去才有银子,真写出一个九连环来,怕是好些读者也没那个耐心去解。”
将饭菜咽下之后,戌甲接着说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么没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间为人羞辱。而后一番机缘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后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赋异禀,练到三层的功,就能败四层的敌,练到九层九,天下无敌手。接着,变着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变低手,重新来一遍。这样无敌一次,重来一遍。”
左哲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写法虽蠢,可一旦起了头,就非得这般写下去不可。本事越强,破坏越大。破坏若小,万物虽伤犹可自愈。破坏若大,生灵皆死岂可复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无字可写。到头来还是得从低法写起,低法天地中无敌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后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这般下去,直到连看书的蠢人都觉得蠢了才完结,然后另起一本新书,再从低法开始写。说来也不是今人才这有的这般写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诸葛便是低法世间的高法,若不借着施火攻而折阳寿之由将其写死,那到后面就圆不回去了。只不过古人笔力深厚,先后有凭据,虚实有照应,远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写出的书看不出明显破绽,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两口菜,左哲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这书写的蠢不蠢,其实主要不在乎内容,而在乎是何样人写的。稚童写出来的东西,纵是再难读下去,你能说其写得蠢么?这三四十岁的人写六七十岁的书叫慧,写三四十岁的书叫明,写七八岁的书叫巧,唯独写一二十岁的书就只能叫蠢了,知道为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