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却霍然而起,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坛文宗酒,拍开泥封,大口饮下。只见酒液淋漓,几乎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却浑然不顾。只待酒坛倾尽,他大力掷下酒坛,高声喝令“笔墨”
食为天不愧为京城酒楼的第一块招牌,李长安话音方落,便有婢女躬身送上。
只见李长安随手提起婢女奉上的大号狼毫,在砚台中重重一摁。然后,他缓步来到包房的墙壁前,腰板挺直、一手背后,悬腕提书。
李长安虽爱慕王羲之,可多年来却始终咬定青山修习魏碑。是以,他的字向来力贯千钧如刀刻斧凿,虽无书圣之飘逸若神,反而因为酒后微醺更显狂放不羁。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场的众人虽在朝廷各部、有文有武,却多为世族出身熟读经典。是以,待李长安写到“无意苦争春”一句时,大伙已是惊坐而起。而等他写完最后一句“只有香如故”,众人却是面面相觑感慨万千,却难言一词一句。
显然,大伙都已明白李长安虽比实斧实凿的李梦得更为平易近人,但李家该有的傲骨他是一根都没少长。他虽无意以此事为自己的进身之阶为自己争地一袭春色,可若是要他同流合污,那是万万不能。他宁死,也将清白留在人间。
一诗作罢,只见李长安大笑三声,也不与别人招呼,便自顾自地投笔扬长而去。
离开食为天,李长安借着酒意一路策马狂奔。
此刻已是夜阑人静,整个金陵城都陷入一片浓稠如墨般的黑暗之中。魅影重重,不知是人是鬼;风声萧萧,如泣如诉。
可李长安却目光如炬心智坚定,他一路奔回王家,不顾仆从阻拦,径直闯入王言的书房。迎着王言意外的表情,李长安起初没有说话,眼前却忽然闪过了很多的画面。
船坞民夫腰上和腿上的溃烂、金陵城外无数头插草标的乞丐、今夜的酒局和每个人的笑脸
接着,是一个更遥远更沉重的声音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
李长安勉力驱散这些画面和声音,再度聚焦目光彻底看清王言那张老迈的帅脸。
王言年已耳顺,满头银霜,可却依然精神矍铄、端方儒雅。他在年轻时就已被誉为世族百年第一,是各大族同龄子弟甘愿低首的人物,亦不知是多少妙龄少女的梦中人。
那时,金陵王氏与兰陵萧氏因为政见不合颇有龃龉,是王言力排众议坚持娶了萧氏那位姿色平平的冷肃嫡女为妻,孕育三子一女。自此,金陵王氏与兰陵萧氏成了打不散的铁杆盟友。
王言年二十方以秘书郎入仕,短短三十载,他就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权相。他主政七年,朝野只听闻宰相号令,不知崇安帝圣旨,可却从无一人敢上疏弹劾他跋扈。他有过人的家世、有铁杆的盟友、有甘背黑锅的死士,他能罗织起密不透风利益网,朝廷六部他能直接控制并间接影响其中四部,就连崇安帝心腹鹿家都已落入他彀中。他聪明绝顶权倾朝野,洞察人性杀伐决断,可却唯独不知何谓民心
李长安不由又是沉沉一叹。
然后,他掀袍一跪,恳切言道“外祖,战船一事虽离不开陈家,可陈家却不能不敲打了。二郎有一法改进船坞,日后勿须民夫再居水上日夜看守战船,可为朝廷节省无数花销、为外祖赢得美誉。求外祖怜悯生民,免了他们的劳役之苦罢”
望着满身酒气双目泛红的李长安,贵为宰相的王言本该为他的不逊和不识抬举感到震怒。可不知为何,他却只觉心尖发颤、双手抖震,以至于手中奏章倏忽落地。
刹那间,千般滋味涌上王言的心头,教他百感交集竟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