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又转向那问她为何不去告官的看热闹者,朗声道:“我大宋从敕令到律令,都是给在室女规定了奁产(指嫁妆)的。这恶妇去岁,还侵夺了我甥女的奁产。然则去不去告官,毕竟要由我甥女说了算,我不好越俎代庖。只是,朗朗乾坤,这恶妇敢做,我就敢请了戏班子来演。有劳末泥(指戏班班主),后头几日还是在此坊,给大伙儿继续演。各位叔伯婶子郎君小娘子们,尽可周知亲朋好友,前来观剧捧场。”
围观街坊们闻言,不由赞叹,这自称姨母的妇人,看着母豹子一般,说出爪就出爪,浑不在意斯文派头,但说话义正词严、稳稳站在理字上,当真别有风采。
果然相由心生,同样是鹅蛋脸、五官精致,这姨母的面相,瞅着就比那柳氏顺眼。
柳氏一看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当下掩了面,一咬牙,寻个人群缺口处撞开,发足往巷子深处自家院子急奔而去。
围观婶子们牵着的几个小儿郎,捡了石块要去追着扔,沈馥之倒即刻出面阻拦道:“莫扔莫扔,几位哥儿,此等恶人,官府可拿板子打她,老天可拿雷劈她,吾等寻常百姓却不可真的伤她。你们瞧,我气成这般,也不过只送她一个不丢牙、不见血的耳刮子。”
有年长者,附和沈馥之所言有理,将膝下孩儿约束了。
更多街坊则簇拥去沈馥之的食车前,买吃买喝,照顾一把这泼辣得颇有分寸的姨母的买卖,回头也可与亲朋好友说说今日奇事,吹牛自己算是尝过开封城太学学正婆娘的手艺了。
今日跟着沈馥之来的美团,一通忙活完,向沈馥之报账,收了四贯半的银钱。
沈馥之笑。
这晌午来一趟,不耽误东水门铺子的买卖,还将雇杂剧班子的花费挣回来了。
欢儿说告,官之事先容她再思量思量,对恶妇出手,却不止告官一个法子,至少先让她“社会性死亡”,甭想没事人一般地过日子。
汴京多结社,各行又有行会。
“社”和“会”这俩字,拆开来,沈馥之都晓得,放一块儿是个啥,她就不知道了。
管它呢,依着欢儿所言,请个戏班子大演三日,先出一番气,也是好的。
她就怕姚欢对此事的态度又是,算了算了,不与苍蝇狗屎一般见识。
自姚欢将半年来所历之事细说后,沈馥之静心一想,未免与蔡荧文抱怨,自己这甥女不屑睚眦必报的作派,纵然有为人宽达的好处,却也莫太做了那怎么捏也不出声的面团子。
沈馥之百转千回地唠叨了一通,蔡荧文耐心听罢,答得简练:若有邵先生那样的男子照顾她,你我还担心个甚。
……
蔡荧文所雇的车,行到东华门外唱榜处时,暂停了一会儿。
“朝廷要重开‘市易务’?”
车中,姚欢观望一阵,蹙眉问姨父。
蔡荧文同样神色凝重:“去岁就已听说,国子监太学的同僚们还在猜,今岁春闱之试,会不会提到,不想贡举倒是未提,如今竟直接开了。”
“市易务”,来自王安石变法时代的重头——“市易法”。
熙宁年间,受神宗十二分赏识、几乎成为“独相”的王安石,以“富国强兵”为目的,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法中,对城市商业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市易法”。
根据此法所定,朝廷在京城及各州城设官营机构,聘请本地市场中精通商情、具有信誉和威望的牙人,核定货物价格,由朝廷出面收购货物,再统一卖给商家。
同时,这些冠以“市易司”或“市易务”的公家地盘,还负责以每年两分利(百分之二十)的利率,向城市商人放贷。
与当年在农村普遍推行的“青苗法”一样,“市易法”的出台,同样体现了王安石这位大相公确实忧国忧民、盼着大宋掘起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人臣底色。
然而,王拗相公最大的问题,是不肯相信,利欲熏心乃手下大部分执行者的人性。
市易机构,本来是动用国有资金收购、囤积阶段性的滞销商品,待市场需要时再拿出来卖,有助于打击城市中的大商人,平抑物价。然而做着做着,就蜕变成了,实际操作的官吏,与牙商勾结,垄断货物、价格、交易,城市商户怨声载道无以为继。
“强市榷取,坐地起价,硬行放贷,渔夺我等中小商贾的微末之利,而此举竟是由朝廷出面来做,如这般早已被认为不胜其怨的做法,怎地又死灰复燃?”
姚欢对蔡荧文道,眼中满是忿忿不平。
蔡荧文叹气:“政事堂三驾马车,曾布,蔡卞,章惇。其中两位是支持尽复熙宁之法的,如今蔡卞之兄蔡京,查办宣仁案又十分得力,颇负圣宠,可以为章蔡二相做前驱。想来,曾布一人反对,也无济于事。”
姚欢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