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使萧知古,五十上下的年纪。
他的父亲,当年乃是接待过宋朝使节欧阳修的辽国尚父中书令。
苏颂在英宗神宗时期出使辽国,也见过这对父子,印象颇佳。
最近赵煦交待了榷货胡豆事宜后,苏颂得了诏命,向有司打听了雄州边境与幽云等州的情形,得知这位幽州观察使对南朝的立场一如既往的平柔。
因而,今日见到萧知古一脸忿忿,苏颂必知有异。
又见与辽人使团成员并辔而行的宋人接伴队伍中,宋廷副使凌录与自己目光相接时,尴尬地微笑致意,旋即避开。
苏颂心头一个格楞。
凌录才只三十不到,并非进士出身,凭借父荫入仕。
绍圣初年,回京得到重用的章惇,清洗了苏轼执掌的礼部后,又指派蔡京,将凌录提拔为判鸿胪寺事。
这一次,凌录“顺理成章”地成了接伴副使。
如果说章惇的拓边重点,在于西夏,那么蔡京这笑面狐狸,实则比章惇更激进。他不止一次“提醒”过官家,辽国的幽云诸州,乃汉人故地。
苏颂疑心,凌录是不是在雄州接到萧知古时,说了什么冒犯之语。
宋辽使团在大名府官驿住下后,苏颂循例,由知府作陪,与萧知古做了一场接风宴。
酒宴开席之际,萧知古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
茶汤酒菜都上过一轮,乐舞也看了三四支后,那大名府的知府,自诩熟稔于套近乎的路子,又听闻萧知古这位辽使乃辽国“林牙”出身(大致相当于宋朝的翰林),便有意将酒宴往风雅气氛上靠一靠。
“萧观察,当年我朝富公(指前朝宰相富弼)访辽时,曾在席上留下一段佳话。贵国行酒令——早登鸡子之峰,危如累卵。富公对曰,夜宿丈人之馆,安若泰山。贵国又出一令——酒如线,因针乃见。富公对曰,饼如月,遇食则缺……”
宴厅外的廊下,姚欢正带着随团的两个婢女,将此行带来的已烘焙磨碎的咖啡豆,按照份数投入风炉中。
她听到堂上知府声如洪钟的话语,细品了一番两个对子,不由暗赞,富弼到底是仁宗朝的名士啊,有水平有水平。
不料,辽使萧知古却倏地打断了知府的话,带了一丝儿讥诮的口吻道:“阁下要请本使出行酒令?呵呵,这行酒令嘛,就如佛经,须看谁来念。当年富相公乃南朝国士,行止雅正,方能与我朝使节成就一段佳话。”
他说到此处,忽地放下酒盏,转向苏颂道:“苏公可知,在雄州官驿,贵国的凌副使,就与本官行了一出令。”
苏颂何等老道,已觉气氛要僵,但萧知古都将话头提出来了,他作为大宋一方的正使,只好温言回应:“老夫愿闻其详。”
萧知古冷笑一声,道:“我大辽皇帝自仁宗朝时游历汴京,便爱慕南朝佛寺的形制。今岁初,我朝燕京城落成一座碧室,以宣谕政教。那日在雄州,酒酣之际,本官便给凌副使出了一令——白玉石,天子建碧室。苏公,你道凌副使如何作对?口耳王,圣人回幽云。”
厅中骤然寂静,一时之间针落可闻。
须臾,才听大宋副使凌录淡淡一哼,故作自嘲之意道:“萧观察当日在雄州,就已指教过下官,此令对得不好。圣人的圣,应是口、耳、壬三字之合,并非口、耳、王。”
他瞟完一眼萧知古,也面向苏颂道:“苏公,素闻北朝习中国字者甚众,卑职此番当真心服口服。卑职科考数次均铩羽而归,于文墨一事上,确实比不得萧观察这样在北朝进士及第的大儒。”
姚欢从门缝边儿瞧瞧望去,宾主双方,适才礼节性的假笑,果然都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