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集欢正式成为圣上的御侍,开始着手安排圣上的衣食用度。她时刻谨记极宁殿女官的告诫,自入职以来,便以十二分的精神打理圣上的日常起居。
她素知圣上在用度上主张节俭,便嘱托御膳房三餐准备从简,但又担心他长期下来身体会吃不消,便花大量心思研究食谱,希望用简单的食材做出美味又健康的菜品;她明白圣上仁爱,即便口渴也极少使唤殿内宫人,便包揽他周身琐事;当他在灯下批阅奏章时,她会在他身边帮他研墨铺纸,不时为他送上茶水与点心;她从小耳濡目染,对诗词歌赋有一定理解,圣上闲时,也会和她对诗填词。但是水平有限,她的多数作品都是不合韵律。圣上看完,不免会调侃一番。集欢本来就是个小姑娘,父亲未逝世之前,也是个娇蛮小姐。后来做了舞伎,不得已才把性子里的任性压制下去。但毕竟这份脾性还保留着,如今被圣上一宠,初显端倪,竟甩手不作了。圣上并未不快,反宽慰她几句。
一日,圣上下朝后,冷脸进了书房。临近晌午,到了圣上用午膳的时辰了,几个内侍提着食盒安静地站在丹墀下方。集习正欲进去伺候圣上用膳,陈恩远拦住她,提醒道:“集欢姑娘,圣上今日心情不佳。你进去万万要小心侍奉,不要惹怒圣上。”
集欢问:“圣上是怎么了?”
陈恩远只道:“都是些朝堂上的事,你不必多问。”
集欢进入殿中,向内转进书房。圣上正立在书桌前练字。集欢道:“圣上,该用午膳了。”
圣上抬起头,才搁下手中紧握的笔,绕过书桌,坐在紫檀食桌前。门外的内侍进殿将食盒中的盘碟摆放在食桌上,摆完后,又躬身退下了。
集欢正在帮圣上布菜。这时,缄默许久的圣上开口道:“今天怎么不说话了。往日这个时候,像是只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
集欢道:“圣上不开口,婢如何能抢在圣上之前开口?圣上一直不说话,婢今日怕做不成麻雀了。”
圣上注视着她盛汤的手,道:“我之前问你,你可还有其他亲人,你为什么不提你叔父一家?”
集欢用瓷勺将鲫鱼汤舀到碗里,又将碗放置在圣上桌前,道:“他们早就不是我的亲人了。今天御膳房做的是鲫鱼汤,圣上快尝尝。”
圣上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鱼汤鲜美,他心底郁结的闷气消退了几分。集欢布完菜,便拢手立在圣上身侧。
圣上轻叹口气,道:“今日早朝上,徐玮、陶玠几个言官弹劾三司使温良煦,说他尸位素餐,穷奢极欲,枉顾前廷礼法,私下拉拢官商,接收所馈重礼。随后又有几个言官站出来,罗列温良煦的所犯的几条过错,当即要求我罢免他三司使一职,并对其严惩。”
集欢还在太后宫中时,听联壁提起过,三司使温良煦是先帝温德妃的弟弟,是圣上的舅舅。圣上初登基时,温良照才是七品著作郎。圣上念及生母温德妃早逝,才一路将他提拔到三司使。想到这些,集欢才大致明白圣上的难言之隐。
集欢试问:“圣上如何处理的?”
圣上道:“我听了那些言官的话,撤他的职,贬他出京作节度掌书记去了。”
“既然圣上处理好了,为什么还这般闷闷不乐?”
圣上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道:“温良煦是朕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他犯了事,那帮谏臣便有了滋事的由头,公然在朝堂上陈言正因为朕不遵守官员铨选秩序,越级提拔温良照,才助长他的势力,败坏官场风气,还让我以后不要干预官员选拔,一律交给礼部和吏部。我自知理亏,便不多言,只能应允。”
集欢素日坚信圣上是天下共主,受万民敬仰,是权威的象征,天底所有的人都要听从圣上的命令。今日却发现,高高在上的圣上竟也被一群大臣管着。
“圣上何必惧怕他们?他们是圣上的臣子,圣上不依,他们能要挟不成?”
圣上摇头,道:“我不是怕他们,是怕他们所在的职位。自古只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别人只当这皇帝是天底下最显贵的人。却不知,皇帝亦有他的难处。不仅要广开言路,唯才是举,对国朝的管制既不能过紧也不能过松,还要兼顾后廷,与皇后相互扶持,延续皇室血脉。因此,想要成为一个好的君主,便需要放弃自己的情感与需求,万事以天下为先。你现在还认为皇帝很风光吗?”
集欢犹豫了片刻,道:“当然。圣上可以拥有比平常人多很多倍的东西。”
圣上哑笑一声,道:“确实。”又继续道:“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正准备让大臣们退朝,资政殿大学士韩时平站了出来,他说既然温良煦无德,被罢了官,那么他的提议便该就此作废。国朝礼法森然,嫡庶有别,高祖建制时明确规定,历代帝王的皇后薨逝,神牌才可以入太庙。温德妃虽为朕生母但只是先帝妃嫔且太后健在,温德妃更无法据有升附太庙之荣,此为祖制,不可越。望朕舍弃温良煦的提议,遵从祖先礼法。”圣上语落,沉默良久。
集欢隐隐难过了起来,她原以为圣上愠怒是因为温良煦被贬,或是被辖制,到最后,不过是生母神牌无法荣享太庙。温德妃是圣上生母,容貌妍丽,性情温顺,可惜红颜薄命。圣上七岁时与母亲生死两隔,所以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母亲的神牌能够堂堂正正地摆放在太庙中。可这天家礼制,嫡庶尊卑,即便他成了圣上,他拥有一个国朝,依旧实现不了这个心愿。集欢忽然联想自己,父亲早逝,同样是她心中难言的伤痛。
圣上转过眼,看着身侧的侍女眼中闪烁着的晶莹亮光,他的心底一阵柔软。他现在确信了,她是懂他的,在所有人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且不去质疑的时候。
嘉和十二年,立春刚过,万物便有复苏的迹象。是夜,豆大的星子散落在深沉的夜空中,微凉的风携同漏壶中的沙缓缓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