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两难境地的李明缜无法解决眼前的情感困惑,孙嘉禾所给予的爱情是他所需要的,她给了他温暖、慰藉、安全感、此生不渝的爱情,这些都是他生命里所贫乏的。孙嘉禾一点也不像城里姑娘那般高傲、瞧不起乡下人,这也保护了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她竟然是害死他姐姐的仇人的女儿,他也会与她在爱的河流中泛舟,直到抵达幸福的彼岸。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可叹是造化弄人、命运使然。
一开始,李明缜想就当姐姐的仇怨并不存在,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作恶的都受到了命运的惩罚,不必再用过去的事情惩罚自己,但是,当他与孙嘉禾在春风里、秋月下说着那些情深义重的体己话时,他便不由自主想到他那位年纪青青便香消玉殒、含冤地下的姐姐,姐姐曾经给过的那些温暖,他怎敢忘记?他没法假装眼前的爱情与逝去的姐姐并无关联。
既然无法自欺欺人,索性快意恩仇也不失是一种办法。李明缜也曾经想过诱敌深入、把孙嘉禾诱引到情到深处的黑暗森林落入早已布置好的陷阱,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明丽干净、活泼无邪的女孩,他又怎么下得了手呢?
也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和孙嘉禾分手。某个春日的午后,李明缜在京华大学的后山凉亭(也就是他发掘商汤时期甲骨文的地方不远处)等待孙嘉禾,在他的嘴巴里已经聚焦了不下一千种的分手秘诀,但见到穿着红色毛衣的她从开满杏花的远处走近时,分手秘诀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当她走近时,他闻到了那么橘子花的幽香,脱口而出的是,“你怎么才来?”
她有些嗔怪地回过头来,颇为仔细地看了看他,“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说话间,她的手便伸过来了,放在好的额头上。“并没有发烧啊。”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桃花酥还是有香肠。”
他别过脸去,一阵轻柔的风从无处的杏树林吹了过来,这是春天的风,柔软、和暖带着莫名植物的气息,一片片粉白的杏花在风中飘落,而午后的阳光在他含泪的眼中折射出彩虹的光照。
久而久之,李明缜得了抑郁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得抑郁症了,就在他考大学那年,他也得过一次,不过那次轻微,那也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的无趣,做什么都觉得无趣,足球也不想踢,围棋也不想下,喜欢的女孩从窗前经过也断不会在心里泛起微澜。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无趣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在这个世界的每一刻他都是在焦虑中度过,每一刻他的精神都想逃离,逃离这个世界,去往一个渺冥的世界,那里一片混沌,连精神也荡然无存。好在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没有依靠神谕、而是依赖内心的指引自顾自地走出了抑郁症无边的沼泽。现在想来,也许好笑,那也无非是想借机逃避考大学的压力,并以此为借口向父母撒撒娇,这有点恃娇自宠的味道。
时过境迁,这次的症状,李明缜觉得与上次并无二致,但这次病情断断续续,根本没有见好的时候,大有愈来愈重的迹象。他一到晚上就兴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于是,他便在校园里散步,一直散步到天明,他曾一夜撞见了8对偷情的男女,其中有两个是他认识的男老师,那两个白衣飘飘、一副谦谦君子的男老师显然也认出了他,他们涎着脸向他保证他们教的课他不用考试就能及格,他对一切毫无兴趣,朝他们挥挥手便走了。当晨跑的学生起来跑步时,他便回宿舍睡觉,可是他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就是睡不着。于是,他想到了自杀,他一天也不愿意活在这世上,但是,他也不能死在学校,他想死在家里,死在那张他与姐姐曾经睡过的、透过一大块的明瓦可以看到繁星与月亮的床,只有死在那里,他才安心。就是在那张床上,他吞下了半瓶安眠药,但被救活过来,从此开始了与抑郁症殊死搏斗的漫漫征程。
时好时坏,抑郁症就像江南六月洇湿的梅雨天一样,总是拭不干、擦不尽,虽然看似艳阳高照,但阴云却散布在晴朗之下,不消片刻便会聚会成淅淅沥沥。李明缜本以为与孙嘉禾的爱情是抑郁症的根源,“我恨我爱上了仇人的女儿。”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李明柔的坟前忏悔,他休学回到了老家,关掉了手机,一天、两天、一个月不与孙嘉禾联系,一开始,病情似乎大有好转,于某个野菊花在草坡上随风起伏摇曳的瞬间他几乎已经忘记他是一个病人。但是,当一弯夏月初上、夏虫在风中吟唱、夏天的气息那么绵长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他记忆深处的那扇紧闭的门扉便被夜风打开,他在门前彷徨又惆怅,但他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一脚便跌入记忆的深渊,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刻意地不爱也是于事无补的,这一点李明缜也是知道的,索性便顺其自然吧,他恢复了与孙嘉禾的联系,好在那姑娘并没有责怪他这么些日子的杳无音讯,相反,对他的病情还嘘寒问暖,甚至还即刻动身来到乡下来看望他。也便是在他们分别一个多月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的病是好不了了,他分明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知道是躲不过这爱情和煦的春光,但他的体内却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力量要将他拉离这和煦的春光,要将他送往冰冷的绝望。他便是在这样的温暖与寒冷间来回穿梭,直至春起秋落、人生无望。
那个夏夜,吃完晚饭,李明缜与孙嘉禾一起去村后面的小河边散步。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亮已经于稀稀朗朗的蝉鸣里缓缓沉入黑暗之中,酷热的夏天也有清凉的间隙,从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温热的水腥气,当然,在河面运行的空气都带着浮萍的呼吸还有小鱼的呢喃,三三两两的萤炎虫开始了夜行,它们在夜风中顺流而下,闪烁着淡淡的光亮。这本是一个平常的夏夜,与李明缜所经历过的二十几个夏天并无什么不同,但今晚就是有些别样,因为孙嘉禾就在他的旁侧,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或许是一种与少女体香并无分别的香皂发出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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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许不是。她的胳膊,又或许是她的酥软的胸不止一次地于经意或不经意间碰上了他的胳膊,他如触电一般地缩回已经麻酥酥的胳膊,并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要是在校园,此情此景,他定然会说“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又或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但是今晚,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一个人找一个寂静的所在,沉浸在寂静与黑暗的海洋,沉沉浮浮,不知生死。
夏虫的啾鸣、青蛙的聒噪也消解了两人之间寂寞无言对人心的荼毒,孙嘉禾并不甘心于一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