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黄昏。
临时调来押运粮草的武卫军老孟带了一伍弟兄,连同百余名民壮,赶着百多头满载粮食的牲口车,停在了一处名为娘娘庙的地方,预备今晚在此过夜。
奔波一日,便是牲口也得歇歇脚,老孟吩咐民壮为牛马卸下辔头套包,见有几人笨手笨脚、动作粗暴,当兵前是名农人的老孟不由心疼牲口,大声斥道:“诶!你们兄弟几个,手上留意劲头,莫弄伤牲口!看你们吃饭时挺能吃,却连这点活都做不好!”
“恁娘!”
被斥那人,正是真阳县史家兄弟中的五郎,丢了手中辔头,就要上前与老孟‘理论’。
却被史大一把拽住了,“小五,莫惹事!忘了咱娘怎交待的了?”
大哥这话有用,史小五桀骜的往老孟那边看了一眼,脚步总算停了下来,口中却道:“当初咱跟陈小哥去往蔡州时,以为是去当兵。不想,却被编入了民壮,整日里尽做些搬卸的活计,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家乡守着老娘过活!”
听出兄弟怨念颇深,史小三闷声道:“五郎,娘让咱跟着都统报恩,做兵也好、做民壮也好,总之是给他做事。都统救了咱一家,救了咱娘,做人需知恩图报”
“我自然知晓!还用你教?”
史小五微恼。
也是,当初兄弟几人离家时,想的都是靠一身本事建功立业,如今却做着些粗苯气力活,难免生出些明珠暗投的挫败感。
眼看几位兄长沮丧,机灵的史小七忙道:“上月,咱们在蔡州城南校场整训时,我听那范广汉范大哥无意中说,如今蔡州留守司编制已满,陈大哥便是有心扩军,手中也没了员额”
“小七,范大哥的意思是说,咱们往后只能干这些粗活了么?”史小五对能否参军一事相当看重。
史小七却道:“范大哥讲,若民壮中有表现突出的、或立了功的,便会被选进军中”
‘表现突出’又没个量化标准,靠这个被选中,谁心里都没底。
‘立功’倒是条捷径,只不过.
天色黑了下来,兄弟七人围着篝火团团而坐,手里拿着前两个月怎也吃不够的面饼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撕下一角塞进嘴里。
“咱们整日做这些粗苯活,战场在哪儿都不知晓,哪里有立功的机会啊.”
史小五衰颓道,引的兄弟几人同时一叹。
是啊,立功这事.哪有那么容易哟。
三百步外。
一夜加一日,狂奔出七十里的李魁拨开面前青黄斑驳的草丛,看向远处那群在野外过夜的队伍。
身旁一精悍喽啰,似乎闻到了遥遥飘来的烤面饼子的麦香味,腹肚中不由一阵轰鸣。
却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担心道:“大哥,这伙人可算不得少啊,咱只有二十几位兄弟了”
“怕个囊求,人多有卵用。没见么,兵士只有七八人,剩下的都是些泥腿子”
李魁轻蔑道。
这几个月来,他见过太多胆怯流民了那些百姓再多,也不过是一群温顺、就知道逃的胆小兔子。
肖家岭战败后,他是怎样一人重新聚拢了上万人?
就靠一个狠字!
他既可以单枪匹马慑住十余人,也可以带着这十来个人杀进某村后,骇的全村无一人敢反抗,任由他劫掠奸淫。
再者,此时还跟在他身旁的儿郎,无一不是凶悍狡猾之辈,不然也不会在吃了败仗后还能随他突围流窜至此。
在李魁眼里,他和儿郎是虎,百姓是羊。
羊再多,也不会让虎害怕。
“儿郎们,抓紧歇息片刻。待子时他们熟睡,咱们便摸过去杀了狗官军。这么多粮食、牲口,足够咱们再找个山头立寨了!”
“好,听大哥的!”
子时初。
万籁俱寂,偶有三两声半死不活的秋虫鸣叫。
运送粮草小队中的民壮大多已进入梦乡,老孟和属下则分成两拨,轮流守夜。
篝火已暗淡,微风吹拂下,烧成炭块的木柴忽明忽暗。
莹莹照亮方圆一两尺
史小五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睁着眼睛仰望漫天星斗,毫无睡意。
他们兄弟七人,大的已三十,小的才十八,却一个成了婚的都没有。
把老娘急得整日茶饭不思,水患后,阴差阴错跟了陈都统,本以为凭一身本事能闯出个富贵。
不想,却依旧作了牛马使唤。
这救命的恩情得报,史小五想,兄弟几人给陈小哥使唤几年,待还了恩情、再等老娘百年之后,大不了上山落草,这穷苦日子,他算是过够了。
陈小哥是蔡州的官,往后俺们兄弟几人大不了不在蔡州地界落草便是了。
“老五东边,水漫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大哥轻唤一声,史小五顿时一警。
以前,史家兄弟业余时间兼职做过淮水上的没本买卖,‘水漫了’这句切口,意为:有人杀过来了。
史小五不动声色,仿似睡熟一般翻了个身,脸的朝向刚好是大哥说的水漫了的‘东边’。
果然,月色中,一群人手提朴刀、正猫腰往这边摸来。
对方非常机警,一旦看到有巡逻军士,便会矮身藏进草丛中。
侧身躺着的史小五眼睁睁看着对方犹如捉迷藏一般,不禁一乐,伸脚轻轻在身旁的史小七屁股上踢了踢,“老七,醒醒,有朋友来了.”
“五哥,我早醒了。”史小七闭着眼,仰面朝天,嘴唇翕合道。
来人已靠近至二三十步,似乎是准备先对老孟等官军下手。
几息后,借着粮车的掩护,终于摸进了临时营地内部.
史大郎还想等对方再深入一些再示警,史小五却忍不住了,只见他悄然起身,抓起梢棒便矮身跟了上去。
“兄弟.”
“嘘!”
一喽啰听见有人开口,赶忙扭头瞪了一眼同样猫着腰的同伴,示意噤声。
可下一刻,喽啰却一愣,这近在咫尺的汉子好面生。
“你是谁!”
“嘿嘿,我是你爷爷.”
话音未落,史小五已笑嘻嘻扫出一棒,梢棒拦腰击在喽啰身上,只听先后咔嚓两声。
脆的那声是梢棒断裂,闷的那声是骨头折断。
倒霉喽啰还没搞清是怎回事,已横飞出两三丈,砸在一辆粮车上,登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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