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安生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
寒无衣眯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安生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
寒无衣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安生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
寒无衣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
安生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传舍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
寒无衣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传舍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预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性如何?”
“还可以。”
寒无衣教他千余字的口诀,又交待:“传舍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简直莫名其妙。
寒无衣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安生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传舍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安生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
寒无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安生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安生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的概念都变得有些模糊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安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无双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无双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安生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安生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幽冥…幽冥魔剑!”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彷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安生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溃,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安生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阿叔”流泪大笑:“是阿叔!是阿叔的名字!”
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阿叔,鬼叔叔,花灵蝶,冷凌霜,秋兰,寒无衣……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