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看官,或许会对“提升女人在纺织业上的产出效率和收益”,居然能有助于盘活商品经济、提升“民间愿意支付米糠去官营磨坊碾米的比例、提升官营磨坊利用率”感到迷惑不解。
似乎“织布、织锦”和“碾米”根本就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产业。
李素刚当蜀郡太守的时候,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经过几个月的种田治理、深入民间体察民情,他才改变了自己一开始基于现代人的想法。
因为如今的农家,碾米磨面这种重体力劳动,居然是女人干的!男人负责耕田,女人负责织布磨米。
这一点,从秦汉的劳役刑罚设置也看得出来:秦汉的“劳动改造”从轻到重分为五档。
第二重的叫“鬼薪白粲”,就是要额外给官府、军队当樵夫,提供薪柴。
而最重的叫“城旦舂”,男人城旦,也不一定是筑城,而是承担一切建筑工地类的农民工工种。女人舂,也就是给米面脱壳。这被认为是男女最重的重体力劳动。
秦朝和西汉的时候连磨盘都很少,就一副杵臼,跟后世捣中药材一样捣。每顿烧多少饭就捣多少米面。到了东汉石磨才渐渐多起来,也得人或者牲畜拉磨,水力碾磨还是李素首创。
水力磨坊是李素治理蜀郡时推广的第一批水力机械,本来为了便民、解放劳动力。结果诸葛瑾推广了五个月,穷人舍不得用,不买账,反而要富人赶几十里路来磨米,这让李素很没面子,他就跟这事儿卯上了。
最后深入体察民情的调研结果,就是发现这个时代的穷人,太不把自己的劳动力当财富了。
其实别说汉末,就是到明清,这么想的穷人也大有人在。觉得米糠麦麸是财富,自己的时间、劳力不值钱,能花时间解决的问题绝对不花物质财富去交换,这才叫“会过日子、勤俭持家”。
小农经济嘛,就是这样的,95%的贫困农民没有“商品经济”、“同样的时间去干自己擅长的事情,能够赚更多”的思维。
李素想来想去,就把脑筋动到“建设一些大规模的官营纺织业工场,吸引大批农妇来做工、让她们认识到自己时间的价值”这个方面了,这是最快打碎小农经济自给自足不舍得交易的办法,而且只是在益州一州实施的话,也不怕纺织品过量滞销、没有出路、换不回足够的粮食和其他物资。
反正大汉朝其他州的纺织业生产效率都还是很低的,这年头穿不暖衣服的人多了去了,绸布不会过剩的。
另外,李素前一年对刘备建议的税制改革,一直没有打通“租庸调”的“庸”这一环,只是把粮税和徭役、兵役建立起简单的置换,但依然没有建立起跟唐朝那样“允许百姓缴纳纺织品代替粮税和徭役”这一环。所以在解决税赋运能、提高财政硬通货储备方面帮助并不大。
把“蜀锦”这一环建起来,才能彻底摆脱蜀地的运输困难,从此收税尽量收高价值密度的物资,让财政征收动员的效率大大提高。就算蜀锦一时穿不完,甚至可以直接当钱花,对外跟其他州贸易——
汉朝西域的那条商路,之所以被后世德国历史学家里希特霍芬定名为“丝绸之路”,最初的论据其实是很想当然的。因为在商路沿途发现了很多古丝绸的遗迹,德国人就想当然以为这条商路是不远万里去罗马卖丝绸的。
但根据21世纪的最新考古成果,其实每一程的丝绸运输都没有超过五百公里。丝绸只是因为轻便、相对价值密度高,被中亚往来商旅当成钱一站站往西花。
比如汉人用丝绸问楼兰人买羊毛,楼兰人再当钱花给波斯人、波斯人再花给塞琉古人……并没有特地万里之遥去专门卖丝绸。
所以,绝对不要怀疑汉末的蜀锦直接当钱花的硬通货属性,就算暂时用不着,人家也会当钱囤积窖藏着。
以至于最初根本没想到在纺织业上稍稍开点挂的李素,在深入了解民情后,硬生生是被自然经济的强大反噬韧性给逼到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