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未央都内曾发生了几起骇人听闻的惨案,一是宣国公之孙意外溺亡,尸体在护城河内泡烂了,打捞上来时脸都没了半边,二是魏王之子在外围猎时遭雷击暴毙,于郊外一棵松树下被发现,通体焦黑不成人形,仅能凭衣着佩饰辨认。另又有几家王孙公爵家的小儿子或断腿折脚,或痴呆早癫,闹得全京城人心惶惶。”
“为此,先帝请高僧做法卜算,昭告京城曰这些孩童皆是八字过轻,幼年时压不住滔天的富贵,需得穷养方能避灾。彼时,忠勇侯府家的嫡子萧鉴昀,也就是本人,已是这些孩童之中仅剩的一个尚未“遭难”的小孩儿,依照高僧所言,他必得舍弃锦衣玉食的生活,离开双亲,背井远乡,赴偏僻穷苦的丛县避灾,那时他才八岁,离家时只有一顶寒轿,一名老仆相陪,一去就是十年。”
这些话落在漱玉耳中,如雷声轰鸣。
宣国公之孙和魏王之子的惨案当时撼动京城,她自然是知晓的,且枕风阁消息通达,她甚至比寻常人知晓的更为透彻,当时未央都前前后后暴毙了七八名孩童,无一不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看似意外,实则都是人为。先帝担心这些个勋爵之子八字带紫薇帝王气,长成后会动摇薛家的祖宗基业,故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那高僧的卜算预言不过是幌子,敷衍君臣万民。
相关传言未曾传开几许,因为很快圣上就处置了那批人,权势争斗的黑暗面可见一斑,但漱玉分明记得当时那些孩童都死绝了,无一漏网,先帝做的严丝合缝,即便是枕风阁也仅仅只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杳无实证,她也从未听说过有个孩子“不曾遭难”,得被送往丛县。
这记忆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漱玉转念想,十年也足以将一个人荒废。
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呢八岁至十八岁正是一个人学习锻造的黄金时期,或许八岁的萧鉴昀曾聪慧绝顶,初学兵法诗书都是一点即通,他又显然是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出门都被人前拥后簇,本可在京中学习最好的文韬武略,登堂入室,成为一等一的栋梁俊才现在呢
难入世人法眼。
先帝此计,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奏效了。
漱玉合了合眸子,轻声道“小侯爷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因为不想同别人说。”萧鉴昀淡然道“别人也没兴趣听。”
“白荷应该会有兴趣。”漱玉说。
“可她蠢。”萧鉴昀说“我说了我不喜欢跟蠢人打交道。”
二人说完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聊天的氛围因为双方的一时不假辞色而变得过于冷冽犀利,遂各自挪开目光,假装去抚摸长风。
长风摇头晃脑的喷着响鼻,享受四手联弹。
漱玉捋着它的马鬃,轻声道“那你不恨他们吗”
“实话说,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道该恨谁才合适。”萧鉴昀说“照理说先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一干人等遭受无妄之灾,我该恨先帝才是,可先帝已经驾崩,活人没法计较死人,所以我只好想未央都有那么多孩子,为何我会突然被圣上惦记,明明我父亲又不是多么出众的肱股之臣,只是个无用的富贵闲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后来一想,确实如此,我沦落到被驱逐出未央都,只是因为我参加了那场不该参与的御论经坛。”
御论经坛每月开设,是为年轻的君臣学子们摒弃阶级地位,开诚布公的交流思想学识而存在。
“何解”漱玉道。
“先帝宠爱大皇子薛宛杰,端午那一场小经坛本是专门为大皇子出风头而设立,全京城的命妇都知携子避嫌,唯有我的亲生母亲侯爵夫人不知,她非但不知,还千叮万嘱的要我在经坛上积极表现,只为在府内能跟二夫人争个面子的高下。”萧鉴昀冷然发笑“我那时年少不更事,只知身为人子应竭力让母亲高兴,此为孝道,看见我那母亲沾沾自喜,还当自己做了件多么成功的妙事,全然不知大祸将至,现在想来,自我走后的这些年,我那母亲恐怕也只顾着在宅子里跟二夫人纠缠,全然没有想过去要去乡野里捞一捞我这个亲生儿子,实在是可笑。”
从他的字里行间,漱玉品出了寡淡的母子之情,也不怪萧鉴昀如此,从这些事中可以得出,忠勇侯府的侯爵夫人既没有身为女人的人缘,也没有身为女人的直觉,甚至没有脑子和人之天性。
倒是与薛曌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没有二房,没有忠勇侯萧矢宠妾灭妻,没有那成日炫耀显摆的大哥,我那母亲好像也无需如此事事争先,我自然也不会被推上什么御论经坛。”萧鉴昀道“这么想来,有这么多的人参与其中,推波助澜,我似乎又不能仅仅怪罪于她”
“简单,那就统统怪罪。”漱玉平静道“伤你之人,一个都不要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