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犬山贺脑海中终于忍不住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场相遇,1945年,十八岁的犬山贺遇见了实际年龄已经六十八岁的昂热。后来过了很久犬山贺才知道昂热的真实年龄,在他印象中这老家伙一直看上去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就像欧洲神话故事里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犬山贺是很抗拒回忆那个年代的,整个战争时期贯穿了他并不美好的童年,1945年,核弹炸平了广岛和长崎,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随后整个国家都被美军占领。战争耗空国力,从赌国运的幻梦之中醒来的日本只剩下满目疮痍,记忆中充斥着泥泞的街道、街边乞讨的伤病、美国人呼啸来去的吉普,还有那些被美国大兵随手拎上车的女人,战争毁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至今犬山贺仍然还记得那些女人,皱巴巴的和服下露出苍白松弛的大腿,像是脱水的死肉。
那是个惨淡的春天,但樱花依然盛开,犬山贺穿着木屐在东京港里踢踢踏踏地奔走。
成年不久的犬山贺是个年轻的皮条客,工作是给美国兵介绍妓女。那一天他正摇动三寸不烂之舌给一个美国水兵介绍生意,讲到天花乱坠,忽然听见了汽笛长鸣,他对港口很熟悉,还在水兵中混了些日子,对各种汽笛声都不陌生,但却从未听过哪一条船的汽笛声如此高亢威严,简直震耳欲聋。
犬山贺惊讶地转身,就看见白色的“衣阿华”战列舰从天际航来,船舷简直比他见过的所有建筑都要高,漆黑的巨炮指向东京。那艘巨舰大的就像一座城市,犬山贺在目眩神迷中忽然有种神秘的预感,这艘船是他改变命运的契机……后来他知道那艘船上有位美军中校参谋,他的名字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昂热穿着美国海军的白色军官服,他看了一眼犬山贺手臂上的文身,以轻蔑的声音说:“犬山家的孩子?回去告诉你家的大人,我叫昂热,希尔伯特·让·昂热,来自美国的混血种。你们可以选择,和平或者尊严。”
和平就是屈服,尊严就是死,从见面的第一天昂热就用战争的语言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行事准则。
“只是这样而已么?只是这样而已?太慢!太慢!太慢!”记忆中的昂热总是像现在这样大吼。
简直痛彻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热挥舞竹剑将他打翻在地,犬山贺一再扑上去,奋不顾身,但在昂热眼里他不过是条连牙都还没长全的小狗。
虽然多年来犬山贺一直不愿意承认,但昂热是他货真价实的老师,他赖以立身的一切本领都是昂热教的,没有昂热的支持,犬山家的复兴也无从谈起,他更不可能当上第一任日本分部部长。
昂热给了他力量,却也毫不留情地践踏他的尊严,犬山贺十分怀疑昂热有没有将他看作过弟子,或者只是把他当做一把合用的工具。在为期三年的特训当中,昂热无时无刻不在用尽辛辣的语言嘲笑犬山贺。犬山贺是他的陪练,所谓陪练的工作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犬山贺想不明白,以昂热的实力不需要他这样弱小的陪练,但他更不敢反抗,因为在昂热面前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热恩赐的,他是昂热用来统治蛇岐八家的傀儡。直到今天还是有人在背地里称他是家族的叛徒、昂热的走狗,犬山贺从不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可他的痛苦又像谁诉说?每次被昂热踩着头无情地嘲讽,犬山贺就会想起那些大腿苍白的女人,蛮横的美国兵扑在他们身上撕扯着和服,她们默默地承受,像块脱水的死肉。
“我并不鄙视黑帮,我只是鄙视废物!想要尊严?可以啊!打倒我就有!”记忆中的昂热,那个盘桓在犬山贺心中的六十多年的幽灵在他耳边冷笑。
是这样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老师你知道么……也许是我实在太贪得无厌了,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我们崛起了,可永远失去了尊严……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
刹那一瞬间攀至九阶,五百一十二倍神速斩!
犬山贺灵魂深处的十八岁少年发出了怒狮般的咆哮,鬼丸国纲离鞘,画出的弧线如少女细细的描眉。
梵典《僧祇律》曾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昼夜为三十须臾。
这是刹那的一刀。
世上从无这么快的一刀,也从无这般诗意的杀机,寂寞得连时间也要为之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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