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袋里排出两枚钱,要了一只,将热乎乎的皮蛋捧在手里,她有点走神,忽然嘀咕道:
“鸡蛋的一百种吃法。”
“什么?”摊主没听清。
许苑云笑着摇摇头,没做解释,只是捧起这颗蛋,然后掀起了蒙在脸上的面纱一角。
洁白玉齿,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看的周围一些男子眼睛发直,容貌还在其次,关键是气质太出众。
许苑云飞快吃光了皮蛋,又往前走,耳畔不少摊子的叫卖声里,都有“国师”字眼。
不意外。大周国师发明的一众事物里,食物可不少,甚至还有诸如鸡蛋灌饼、烤冷面、手抓饼等等……
不过,许多小吃受限于制作条件,只有富贵人家宴才能摆上。
许苑云行走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将这只醉烧鸡包起来,对,花酿也拿一坛。”
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动,扭头看去,微微怔然,只见路边一个小铺子旁,站着一个青衫道人打扮的年轻人。
这会一手拎着一小坛酒,一手接过用牛皮纸袋包的烧鸡,转回身来,仿佛偶遇般看到她,眼睛一亮,道:
“又见面了,莫愁姑娘。”
许苑云眸光在他手中的吃食上停顿了下,才迟疑道:
“啊……是你。”
前几日,曾出现于裴府的那名年轻的卦师。
季平安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
许苑云扬起客气而疏离的笑容:“的确。你……这样还能认出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纱,季平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古怪地情绪,说道:
“别忘了,卜卦看相可是我的本行。”
这样啊……许苑云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安静下来。
季平安自来熟地走到她身边:“只你一个人?没带下人?”
许苑云攥着油纸伞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懊恼说道:
“方才还在一起的,只是人多,走散了。”
哦……季平安眼神愈发怪异,然后又寒暄了几句,二人没太多交集,只有一面之缘,话题无非还是围绕裴氏。
许苑云心中略显戒备,不过自忖着,以自己的修为,压制这个小卦师不在话下,便也不怕。
反而渐渐起了别样的心思:
这名卦师似乎并不简单,自己对裴氏的变故所知并不详细,或者可以从此人入手,打开突破口?获得情报?
有了这个想法,她便也熄了躲避的心思,只是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人设,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二人说话间,走到了河边。只见河水中一盏盏河灯飘摇,还有租船的商人在一旁。
季平安仿佛说的兴起,邀请道:
“今日也算有缘,此处嘈杂,不好说话。你我乘船泛舟如何?”
乘船泛舟……许苑云听着这个词,眼底浮现些许思念,旋即被她掩藏起来,露出矜持犹豫的姿态:“这……不好吧。”
心中,却是哼了一声,一片冷漠。
将这名叫做“李安平”的卦师,打入“孙公子”行列……无非是被她的容貌气质吸引,觉得形单影只好欺负的登徒子。
这种人,她见过太多,若非想要从此人口中套取情报,她早暗中施法,将其驱赶走。
季平安热情邀请:
“有什么干系?有裴氏做保,莫姑娘还怕我无礼不成?”
呵……你若胆敢无礼,本御主就号令这秦淮河中鱼群,将你拉下水……许苑云想着,脸上装出一片羞怯,微不可查地颔首。
季平安笑着寻到船家,租了一条小舟。
并拒绝了专业船夫,选择了自己划船的方案……这种小船并不难划。
只要不作死,离开岸边太远,就不会出事,若是回不来还可以大声呼救,或者晃动船上的灯笼……自然有人前往搭救。
季平安先跳上船,将烧鸡与花酿放在舱内,拿起了船桨。
许苑云莲步轻移,一副柔弱姿态也跃上小舟,船桨入水,载着船头的灯笼,朝着飘满河灯的水中行去。
引得岸上几名不死心,跟在后头的登徒子一阵咒骂,羡慕嫉妒恨。
……
充作船桨的竹竿轻轻一撑,小舟便轻轻地荡了开来,渐渐驶入散落花灯的河流。
许苑云坐在船上,姿态乖巧,望着渐渐远去的河岸,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紧张。
“莫姑娘不是第一次泛舟吧。”季平安忽然轻声说。
许苑云回过神,才“恩”了一声,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绾起耳边头发:
“在中州时,也曾泛舟游玩。”
季平安站在船头,仰头望着黑色天穹上的星辰,拉长了声音:
“这样……啊。”
于是气氛忽然静谧下来,二人谁都不吭声。
古代的夜空与繁华都市不同,没有无处不在的光污染,黑的纯粹,闪耀的颗颗分明,投射在河面,会倒映出漫天繁星。
许苑云突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侧头望向船头拄着船桨的年轻道士,恍惚间,心头那股既视感再次翻涌。
是啊,上次泛舟是什么时候?
还是二三百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夜晚的花灯,或者白日的青莲……
也是醉烧鸡与余杭花酿。
也是一个柔弱的姑娘,以及一个籍籍无名却满腹天文的道士。
只是那个道士要更年长一些,那个姑娘身边则跟着一只会翻白眼,会咕咕叫的愤怒的老红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许苑云用力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眼底恢复清静与冷漠。
她的人生中只走进过一个男子,便已占满了整片心海,塞不下别的,何况……只是个气质相似的陌生人。
“咳,”清咳一声,许苑云尝试将话题拉入正轨,问道:
“说起来,裴小姐对你似乎格外看重?这次裴家主回来……”
季平安没接茬,忽然说道:“你好像对裴氏很关心。”
许苑云说道:“裴氏主母乃是我姨娘,自当……”
季平安再次打断她,这次,是干脆丢下船桨,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柔弱俏美的脸庞,神色间带着一丝试探:
“只是这样吗,不要忘记,我是一名卦师,也懂看相。”
许苑云仰起头,白皙的脖颈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耀眼,细而弯的眉毛下,两颗星子般的眸子盯着俯瞰自己的陌生男子,没来由的心中一慌。
她强自镇定,神隐冷淡些许:
“哦?那李先生看出了什么?”
下一刻,季平安忽然抬手,两根手指快速扯下了她的面纱,轻轻一抛,面纱飘飞进了河里。
许苑云只觉脸上一轻,戴久了口罩的人都知道,一旦突然摘下,会有种剥光了的暴露感。
这一刻,许苑云便生出一种被窥探,被轻薄,被触怒的情绪,眉头紧皱,白皙光洁的脸上涌起两团殷红,不是羞赧,而是愤怒,她眼神凌厉:
“你想做什么?!”
说话的同时,她右手按住船舱,无形力量扩散。
在没有人察觉的地方,以这只小舟为中央,在漆黑的水面下,开始有鱼群朝此处汇聚,如同列阵的士兵。
然而季平安却只是俯瞰着她,然后一点点俯身,一点点靠近,四双眸子针锋相对的盯着彼此。
不知不觉间,二人靠的很近,许苑云也愈发紧绷,也就在她即将动手,掀翻渔船的时候,突然的……
季平安笑了笑,那笑容毫无邪念,如春风化雨,又如久别重逢。
他忽然抽身后退,盘膝坐在了她的对面,抬起手掌,拍开那坛酒,扯开那牛皮纸袋里的烧鸡,猛地灌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动作洒脱自然,气息浑然融入天地。
这一刻,他虽仍是年轻的身躯,可举止之间,却有种返璞归真的韵味,如同得道高人,一举一动,暗合天象。
“你……”
许苑云愣了下,一头雾水,既不明白对方的反应为何这般奇怪,心头又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心脏没来由地砰砰狂跳。
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心绪从本该死去的记忆中奔涌出来。
冲击的她摇摇欲坠,心乱如麻,只觉眼前这年轻道士与记忆中的某个人,正在加速重合。
潜意识中,一个念头疯狂滋生,却因太过匪夷所思,而被理智压制。
季平安擦了口唇边的酒,丢下一条切开的肉,笑着说:
“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许苑云心脏跳动愈发剧烈:“我不明白。”
“不,你应该明白,”季平安忽然说道: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一个人纵然可以千变万化,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除非像我这样有经验……他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许苑云张了张嘴,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只觉这句话无比熟悉,却一时难以追溯。
季平安叹了口气,忽然用闪着油花的手从怀中摸出那张画着大脸机器猫的纸,借着船头灯笼的光线,摊开铺平。
许苑云瞳孔骤缩,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
季平安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许苑云下意识摇头:“不知道。”
季平安摇头:“你知道,而且你还记得是谁画给你看的。”
许苑云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掺杂了抖动,仿佛期待着什么:
“是谁?”
季平安沉默了下,忽然说道:“不嫌我年纪比你大?”
这句话毫无来由,突兀冒出,前言不搭后语,可许苑云听到后却怔住了,浑身颤抖了下,张了张嘴,说道:
“也没有很大。”
季平安说道:
“修行者嘛,很会伪装的,年纪也不会全写在脸上,像是我就认识一个老妖怪,很会扮年轻……”
许苑云说道:“年纪差些有什么关系?有些修士隔了上百岁不也结为夫妻。”
“……我那就是说说。”
“我当真了。”
“……你江湖经历太少……”
“你说过,年少时莫要遇到太惊艳的人,一旦错过,余生都无法安宁度过……”
“……我有点后悔给你讲故事了。”
“别想岔开话题!”
“那万一我另有企图呢,你看起来家室就不简单。”
“那我也认了!”
两人语速越来越快,你一句我一句,交替间,重复着某段埋藏在时光中,放眼九州,也只有二人知道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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