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进是人,活生生的一个人。
当日他被石灰眯眼,仿若火灼,真怕自己从此双目尽毁。
刺客划破他的手臂,匆促逃开,他料定匕首染毒,咬着牙割去两侧血肉,而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谁看了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只当他是死人,将他丢在一旁。
痛,又怕又痛。
楚熹穿针引线,缝补破布娃娃似的缝补他。
虽安下心,但仍痛得厉害。
薛进苦苦撑着,忍着,他想终有一日要将自己受过的痛,百倍千倍的奉还回去。
可那时,他心里计较着公平。
这世道本就如此,起初都是无冤无仇的,总得有个人先出手,才会生出怨与仇,他自襁褓里身上就背负着杀父之仇,也没什么大不了,手刃仇人,讨回公道就是了。
真正萌生恨意,是在东丘城下。
他手里拿着弓箭,眼中只有李玉重重叠叠,模糊至极的身影。
那是他表弟,从刚会爬就跟在他身边,一声一声的喊他哥哥。
薛进还记得,刚入关时李玉总说“哥,辉瑜十二州真好,山好,水好,等给姑父报了仇,我定要四处去玩玩。”
李玉,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没能游山玩水,没能娶妻生子,没能去那梦寐以求的亳州东海看上一眼。
耳边吵闹,是李善的叱骂,是属下的劝告,是廉克嚣张得意的大笑。
即便退兵,李玉也活不成,杀李玉,给李玉一个解脱。
他终于放开手,任凭长箭离弦。
那支箭从李玉身旁划过,重重的钉在城墙石壁上。
“哥。”
薛进依稀听到李玉唤他。
“若有来生,我想做你的亲弟弟。”
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第十二支箭。
在旁人眼中,薛进出手果决,只是双目存有缺憾,不能一击毙命。
只有他自己清楚,时间过得多么漫长,漫长到让他心底长出一颗颗嗜咬血肉的毒草。
“你的确该后悔,若那日我死了,你如今,应当在安阳城里,陪楚熹放风筝。”
“或许吧。”
谢燕平脸上带着一点笑,眼睛却是沉沉的。
他不怕死,因此薛进不杀他。
薛进要在他怕死,拼命想活下去时,再亲手杀了他。
“你既然答应楚熹要做风筝给她,不妨做两个,等我过些日子去安阳,帮你转交给她。”
“多谢”
薛进笑笑,最后看了眼那封信,转身走出大牢。
十月十八日,薛军势如破竹,攻入顺清,顺清城主宁死不降,被李善斩杀于顺清府。
十月二十日,信州长武城归顺沂都,沂军与帝军交战,连夺信州两座城池。
十月二十六日,亳州张家遣人来安阳,愿出兵五万驰援安阳,条件是粮草和火药,遭拒。
十一月初四,薛军兵临常德城下,常德大将徐莽死守城门,薛军正欲起兵攻城,天地骤寒,竟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营帐难以抵御寒潮,二十万大军不得不罢战息兵,退回合临。
老爹听闻此事,默默的穿上棉衣,到庭院廊下点了两根仙女棒。
这让楚熹想起那会他从合州回来,得知薛进离开安阳,放了一晚上的烟花。
也就是如今火药金贵,舍不得乱用了。
“要么说人在做天在看,这话果真没错,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降了一场天灾,嘶,真冷啊,小姐明日倒是可以把那件狐狸毛斗篷拿出来穿,我记着去年做了一件月白色小袄,配那斗篷刚刚好,放哪去了呢”
冬儿在屋里转转悠悠,絮絮叨叨,没有一刻闲着。
楚熹觉得她是紧张,甚至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