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
两声打火石敲击出火星。
案上灯台点燃,一点火光,映出托灯盏的铜雁,圆胖身躯,也映在荀彧沉静的、琥珀色的、清澈的眼眸之中。
“阿兄”
荀柔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天已完全黑了,长时间不动,自己全身僵得像根木头。
“你让人不许打扰,但将至子时,一日不疏食饮水,不觉饥饿吗”
食案放在面前,黍饭、时蔬和一碗鲫鱼汤,是标准的雒中饮食,食物味道随着热气升腾,荀柔这才感觉到饿了。
“多谢兄长关怀。”
荀彧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阿兄,”才端起碗的荀柔,连忙开口,“今日天子问我天下何以至此,我当时却未答出。”
荀彧回身,眉心微蹙,“你岂可私泄禁中之事。”
“我今日闭门谢客,兄长必为我阻拦不少人了,明日、后日必然还会有许多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况且,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不也曾经私下议论过吗”
荀彧定定看了堂弟一眼,“含光若要长谈,还是先用饭吧。”
荀柔连忙冲他一笑,端起碗来干饭。
荀彧执起灯台,将屋中其余几盏灯都引燃点亮,又在屋角寻到水器,在对面坐下来。
荀柔吸溜的飞快,一会儿就将盘盏清空,放下碗,“都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这分分合合,总有根由,又有人说天子有德行,以为天下典范,则国朝兴盛,但我们都念史书,齐桓公好色而乱伦,晋文公气狭而不义,就论好色之事,汉武帝三千宫女,也会比如今雒阳更少,汉景帝曾因棋盘小戏,怒杀吴王太子,不能说是友悌之人,至于高祖
荀柔微微一笑。
“若论重礼,则春秋之鲁国为最,然其国衰落,是不争之实。若是论爱民,则秦国向来重役重法,最终却逐鹿中原,天下归一,然其又并未得六国之民心。”
这话,如果拿出去说,立即会被人说为大逆不道,但荀彧向来讲以理服人,竟耐心听完了。
“我今日想了一天,实在没想出当今天子,在私人之事上,比这些天子差了多少。若真要论差,只是其手段不及而已。”
荀彧深深皱眉,“含光此言未免偏激。”
“再说本朝之积弊,固然有强干弱枝之势,亦有中官之患,但光武之时,光武帝却能压住这强干,之后又有明章之治,故而说积弊,也不能算吧。”
哪有十全十美的政治体系,不都是在不完美之中,保持平衡吗
平衡被打破就称积弊,实际上不过是后世君主的借口而已。
真的有不可逆转的积弊吗从废墟上重建,会比将房子重新装修更容易
荀柔没法告诉荀彧,将来一千年以后,会出现一个开国皇帝,把开国功臣杀得七七八八,但却并没有动摇国本,那是最庞大的利益群体,但朱元璋就杀了,还震住了。
真的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吗所谓唐太宗,真的爱民如亲子吗
汉灵帝步步至此,只因为他根本就在纸上谈兵。
刻石碑、想要打破知识垄断,可真正贫民子弟,生存尚且艰难,怎么可能跋涉至雒阳。
印经书,传州郡许百姓借阅,然郡守怕书籍损坏追责,根本不借外人。
鸿都门学养天子门生,想打破士人舆论掌控,只识篆刻,书法的艺术生根本无此能力。
还有铸钱、遏制党人,甚至刘宏想要压制何进,最后都失败了。
他躲在深宫,自以为可以操控天下,但世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世人不是提线木偶。
但是、但是,想通如此,为何他仍然心不能平
“然而,”荀柔望着兄长,眼神澄澈而难过,“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就能拥有天下,作众生的主人。
如今天下至此,不是这位天子种种享受破坏、不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喜欢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