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婆子往前走。
夏日将暮,万花丛开,太师府园林讲究,亭榭池塘皆布置精巧,却又并不过分华丽豪奢,一眼看去,门庭雅洁,阁室清靓。
婆子领着陆曈进了一处院子,在门外停下脚步,轻轻叩门几下,道:“陆医官到了。”
门被打开,陆曈背着医箱走了进去,甫一进屋,迎面飞来一角雪白的东西,她眼疾手快侧身避开,那东西轻轻擦着她额角而过,带出一丝细细刺疼。
耳边骤然响起戚玉台惊恐的叫声:“放开我——”
下一刻,耳边又传来一声女子惊呼:“哥哥!”
门外匆匆跑进一华服女子,就要往戚玉台面前冲,被屋中人七上八下拦下,最近的婢女急道:“小姐不可,公子现下还病着,恐怕伤到您。”
“哥哥手都受伤了!”女子声音焦急,没再继续往前冲了。
陆曈看向前方。
几个仆从按着狂惑的戚玉台,地上摔碎一地汤水,有人正把戚玉台手里的碎瓷片夺走。大概是他打碎了药碗,戚玉台手指被划破,此刻正有人为他包扎,陆曈摸了摸刺痛的额角,又看一眼落在脚边的一角瓷片。
刚才,戚玉台就是扔来了这个。
她又看向正关切望着戚玉台的女子。
这应当就是戚家小姐,戚华楹了。
自宝香楼匆匆一瞥,陆曈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戚家小姐,看上去,戚华楹和戚玉台兄妹情深,也难怪黄茅岗上,戚玉台要为受委屈的妹妹打抱不平。
顿了顿,陆曈走上前去,道:“留两位帮我按住戚公子的人,其余先出去,我要为戚公子施诊。”
她声音平静,戚华楹朝她看来。
陆曈坦然任她打量。
“可屋中只有两人,出事了怎么办?”戚华楹问。
陆曈还未开口,屋中站着的那位身材矮小的老管家,闻言却先说话了。
“不妨事。”他走到陆曈面前,微微低头,神色甚是恭谨,“老爷提前交代过,一切依照陆医官吩咐。”他对身后人扬手,除了戚玉台身边两个护卫,其余人皆低头退出屋去。
地上的碎瓷片也被一并清理干净了。
“大小姐也先回去吧。”老管家笑道。
戚华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戚玉台,又看了看陆曈,这才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陆医官,”老管家又看向陆曈,“少爷发起病来时像个孩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陆医官多担待。”
陆曈称不敢。
“如此,”老管家躬身,“少爷就托您照顾了。”
他退了出去,屋门重新关上了。
陆曈转头,看向戚玉台。
戚玉台被身侧两个人制着,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恐惧。
“不要过来!”他尖叫,拼命蹬着腿,语气尖利而古怪,“别过来——”
陆曈温和地看着她。
“别怕,戚公子。”
她微笑:“我是来给你治病的。”
……
夜渐渐深了。
书房里,灯火幽微。
老管家进了屋,走到桌前人身后,低声道:“老爷,少爷已睡下了。”
戚清点头:“好。”
他没说话。管家便主动开口。
“白日陆曈进屋后,为少爷看过脉象表症,重新换过药方,之后煎药针刺……尽心竭力,两个护卫一直盯着,不曾发现不对。”
一位陌生医官进入戚家,给戚玉台治病,总是危险的。
崔岷纵然医术不精,但戚家已豢养他多年,是条乖顺的狗。
这条新来的野犬却不同。
不知底细、不知来路,连目的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总要留几分警惕。
是以屋中护卫,皆是精心挑选,若她胆敢对戚玉台不测,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少爷可有好转?”戚清问。
“……没有。”
戚清叹息一声。
“再看看吧。”
他看着手中黝黑佛珠,微微阖眼。
“盯紧她。”
“是,老爷。”
……
床上帘帐放下,榻上人呼吸均匀。
陆曈坐在屋外的门槛上,低头吃饭。
傍晚送来的饭食,到深夜时已全然冷掉了。戚玉台发病时一刻也不能歇,连吃饭都只得寻出空隙,譬如此刻,癫狂了一日的戚玉台力竭沉睡,她终于能坐下来休息一刻。
太师府饭食精致,只是冷掉时,味道也变得古怪。
她细细吞咽,对身后戚玉台屋中护卫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
管家说:发病的戚玉台像个孩子,实在美化,发病的戚玉台像个魔鬼,或许,本就是个恶魔。
她必须随时面对这人的惊惶和妄语,有时针刺到一半戚玉台会突然惊醒,男子力气本就大于女子,戚玉台屋中的两个护卫又或许是怕伤到他,控制他时并不会使全力。
煎药、喂药、针刺、安抚……
现在陆曈明白,为何一向稳重精明的崔岷在戚玉台发病后,也会病急乱投医,失了平日冷静。为何丰乐楼大火后,短短数日,崔岷的头发便斑白不少。
少眠多思,心劳力乏,寻常医官,也很难担此摧残。
她快速吃完饭,婢女把碗筷撤走,带她去旁边屋子梳洗。太师府要她整夜守着戚玉台,以免戚玉台夜里发病。
陆曈简单梳洗一下,对着镜子在白日被戚玉台擦伤的额角洒下一层薄薄药粉,再进屋,已有婢女帮她把被褥搭好了。
小床搭在临靠屋门的地方,极矮的一张榻,一旦戚玉台夜里惊醒,她即可立刻上前查看,又不会离得过近,若生歹心使得护卫来不及阻拦。
陆曈上了榻,拉上被子。
戚家如此行径,让她与戚玉台、别的男子同处一屋,是打算牺牲她的名声,将来如何婚配,或成难题。
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个。
陆曈翻了个身,摸了摸发间花簪。
木槿花叶纤细,黑暗里,亭亭洁净,恍若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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