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苦笑起来。
他汲汲营营爬至高处,也不过是戚家的一条狗,呼来召去,随时可弃。
他们这种人,注定只能做奴才。
“人命贵贱,胎中自带。”他抬起眼,认命般的木然开口:“这辈子没指望了,下辈子,希望我投个好胎。”
“卑贱贫穷,非士之辱也。”苗良方摇头:“阿岷,没人能决定自己出身,出身并非你我之过。”
“阿岷”二字一出,崔岷愣了一下。
他看向苗良方。
苗良方坐在牢狱前,许多年前,他二人也是这样,席地坐在冬日的柴房里,捧着医书互相盘问,对将来的日子盈满期待。
时光倏然而过,当年年轻的小伙计鬓发已生出斑白,他锒铛入狱做阶下囚,苗良方也瘸了只腿,早已物是人非。
崔岷低下头:“如今你冤屈既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今后打算如何?回医官院做你的院使?”
他讽刺地笑一声:“看来这位置注定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
“我不回医官院。”
“什么?”
苗良方道:“我老了,腿也不好使了,这些年,盛京医籍变化不少。医官院早已不是当年的医官院。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崔岷盯着的目光古怪:“我以为你做这些,是为了拿回院使之位。”
“其实当年之事,我早已看开。”苗良方道:“离开熬煮药膳,本就是我有错在先。至于你拿走《苗氏药方》,说到底也造福天下医工,利民之举,不必追名。若不是小陆出力,我根本不会与你纠缠。”
“陆曈?”
崔岷微微皱眉,面色古怪,片刻后,道:“原来如此。”
“什么?”
“原来你不是幕后主使,是那个丫头。为你出头,却偏偏用了这种方式。”
他笑起来,神情有些奇异:“会咬人的狗不叫。我这条狗下来,她这条狗上去,会咬掉戚家一块血肉来的。”
苗良方皱眉:“你在说什么?”
崔岷却闭上了嘴,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了。
外头的狱卒走了进来,摇了摇铜铃,示意探视时辰已毕。苗良方扶着拐杖站起身来。
今日一见,将来应当也不会再见。这长达数十年的恩怨,终于尘埃落定。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背对栅牢开口:“阿岷,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你可曾后悔过?”
身后无声。
他等了片刻,并无人回应,于是轻轻叹息一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待他走后,空荡荡的牢房里,再无一丝人迹。
缩在角落里的人将手埋进掌心,一动不动。
久久、久久后,从掌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饮泣。
……
走出狱门,外面日头正盛。
明亮日光落在人身上,从黑暗到明亮一时无所适从,刺得苗良方微微眯起眼睛。
他拄着拐杖,慢慢顺着人流走着。
过去多年,他一直为这背负的冤屈耿耿于怀,每每看到自己的瘸腿,心中都会浮现当初的仇恨、不甘和委屈。
如今大仇得报,始作俑者已下牢狱,真相水落石出,他却并无想象中的半丝欣喜。
反而空落落的。
崔岷自作自受,对这背叛的人,他本应该觉大快人心。然而看到对方在狱中狼狈潦倒之状时,苗良方心中竟并无快意,只有唏嘘。
说到底,当初也的确是他拉着崔岷春试,从而改变了对方的一生。
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
不知崔岷最后可有没有后悔?
可惜也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像是完成了一件半生追索的大事,接下来不知何去何从,生活的意义又在何处。苗良方怅然若失,不觉已走到西街。
门口李子树下,小伙计正拿扫帚清扫地上落叶,见他回来,忙招呼道:“苗叔回来得正好,银筝姐姐买了葡萄,井水镇过甜得不得了,赶紧尝尝——”
“尝什么尝!”
不等苗良方说话,杜长卿的身子从药柜后探了出来,东家摇着蒲扇满脸不耐,“刚收的药材院子里堆满了,陆大夫出去施诊,这医馆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要我一个人收拾吗?到底谁是东家?”
他兀自骂骂咧咧:“一大早人就不知跑哪去了,发月银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到的齐。怎么,我脸上是写着冤大头三个字吗?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多得堆成一团,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干活别偷懒,干完了再吃!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银筝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天热东家心情也不太好。苗良方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方才怅然不知不觉烟消云散,胸腔空落落的地方像是不绝被什么填满,陡然踏实下来。
他把拐杖在地上一顿,在这一片鸡飞狗跳的忙碌里一瘸一拐走进药铺,嘴上应和道。
“吵什么,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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