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渐渐晚了。
班卫与公侯贵族大部分都已经回城去了,只有少数医官、受伤的禁卫以及一些仆妇留在围场外的营帐里,等待明日天一早启程。
贵族们说走就走,跟随而来的小贩们跑动起来却不太方便。
尤其是卖熟食的摊贩,好容易在这头架起锅炉热灶,本打算在今夜围市里大赚一笔,如今骑队离去,只剩三三两两仆从走动,然而搬来搬去并不方便,便只能继续铺陈在林间,推着挂着灯笼的小车,大声吆喝着。
这四处还有几十顶未收起的白帐,留下来的也有近百人,虽不及往年拥挤,把这林间夜市装点出几分鲜活热闹。
林丹青也出去买熟食了,陆曈一个人待在帐子里,听着外头略显嘈杂的人声,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从榻边起身站起来。
一动弹,腿伤伤口牵扯出痛楚,陆曈眉心一蹙,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
她扶着帐子的边,一点点挪到了桌前。
被恶犬咬中的伤口在敷完药后,延迟的痛楚才慢慢开始弥散。她头脸倒是没怎么受伤,肚腹也保护得好,大多是四肢抓咬,也都避开了要害,受伤最重的是左臂,盖因她当时情急之下将一整个胳膊塞到恶犬口里,犬齿几乎全没了进去,宛如尖刀利刃所伤。
白帐桌边有“窗”,一小幅可以卷放的帘帐,陆曈卷起帐子。
帐帘一掀,一股清凉夜风顿时从外面吹了进来。
她看向窗外。
不远处,围场林间那条细细的、蜿蜒的小河沟边,此时全亮起灯火,林间点亮的细碎昏黄照亮水面,让围场下的夜幕变得明亮而鲜活,有讨价还价的声音从夜市上飘来。
“哟,这细索凉粉切得挺细呀,来一碗!多加芝麻!”
“好嘞!天热,客官不如再来点儿芥辣瓜儿,一道尝着爽口!”
“行,再加一个砂糖菉豆,给我算便宜些……”
嘈杂的声音落在林间,没了车骑豪贵,黄茅岗的夜显出一种更质朴的真实。
陆曈细细倾听了一会儿,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
一转头,忽又想起林丹青为她熬的药还没喝,放了许久应当已经凉了,遂转过身。
她不想再起身走过去,腿上伤口不宜乱动,方才短短几步已觉勉强,便只朝着榻边木头搭起的矮几上探过身。
矮几不远,药碗偏偏放得很靠里,她艰难探着身子,手指堪堪能摸到药碗边缘,努力想把它扒拉到离自己更近一点儿。
一只手从身后探了过来,替她拿起了那只药碗。
陆曈动作一顿。
裴云暎把药碗搁在桌上,又伸手扶着她的背让她在桌前坐好,才微微拧眉看向她,道:“不是让你在床上休息,怎么随意乱跑?”
陆曈愣了愣。
褐色汤药在烛影下微微荡起涟漪,他跟着在桌前坐下,把药碗往陆曈跟前推了推。
陆曈低头看了一下药碗,下意识问:“你怎么没走?”
龙武卫除了受伤的几个,全都跟着太子一行人回城了,裴云暎身为殿前司指挥使,怎么还会滞留此地?
他道:“我也受伤了,当然要留下来治伤。”
受伤?
陆曈恍然记起,似乎是听林丹青说过,三皇子林中遇刺,裴云暎护他下山的事。
那时他阻拦了戚玉台的羞辱,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必须随太子伴驾下山,而她被林丹青常进他们带回营帐,没再见过裴云暎。当时裴云暎看起来神色自若,举止如常,并未有受伤痕迹。
像是察觉她心中所想,裴云暎解释:“一点小伤,常进替我处理过了。倒是你。”他沉默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凝重,“伤得不轻。”
陆曈沉默。
其实也不算很重。
她垂眸,端起药碗凑到唇边,药汤已冷得差不多了,林丹青特意多熬了一会儿,又酽又苦,她一口气低头喝光碗里的药,才放下碗,面前出现一粒包裹着花花绿绿的纸。
裴云暎递来一颗糖。
顿了顿,陆曈接过那颗糖攥在掌心,隐隐听见远处夜市的喧闹声顺着风传来,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今日你不该出面。”
裴云暎安静看着她。
“戚家想拉拢你,”她声音平静,“众目睽睽,你与他针锋相对,使戚玉台颜面扫地。之后必然记恨上你。”
“以殿帅之精明,不该行此贸然之举。”
“我不明白……”
陆曈慢慢抬起眼:“殿帅为何帮我?”
尽管裴云暎此人行踪神秘,但陆曈也能隐隐察觉到他所筹谋之事,不可为外人察觉。正如她自己一般,过早将矛盾摆在明面上,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对于这些权贵来说,她只是嗑三个头,不痛不痒,而恶犬却是丢了一条命,怎么看也是她占了大便宜。
就连她自己都已快认命,已经决定要认下这避无可避的屈辱,偏偏他在那时候站了出来。
月色清凉,帐中昏黄摇曳。
他看着她,语气有些莫名:“你倒为我思虑周全。”
陆曈不语。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债主。”
债主?
陆曈有一丝困惑。
这是说她救裴云姝母女的人情债?
可那人情债早在后来杂七杂八的事宜中挥霍一空,这之后……他倒也没欠过她什么人情。
风摇月影,无数流动的月光争先恐后铺涌进来,吹得桌上细弱灯烛若隐若现。
他伸手,银剪拨弄灯芯,漫不经心地开口:“是有点麻烦。”
“不过……”
“故人恩重,实难相忘。”
陆曈一怔,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裴云暎。
不远处,林下河梁夜市里,烟水淡淡,绛纱灯明。青年坐在营帐中,帐帘掀开的那片月色在他身后铺开一地。而他指尖擒着的一枚银戒,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猝不及防地跌进她眼中。
那是一枚发黑的旧戒指,银色粗糙,斑驳模糊,被烛火昏蒙得一照,显出几分昔年旧日的温柔。
陆曈心尖一颤。
青年静静坐着,残灯照亮他英俊的眉眼,望着陆曈的眸色静默,不知是喜是悲。
他看向她:“是不是,十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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