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盔帽,露出夏人常见的髡发头顶,看面容,实在判断不出年纪,因为满脸都是疤痕,在明灭闪烁的火把之下,显得特别狰狞。
那人的肩胛上,还插着一枝羽箭。但他就这么静静地趴着,并不呻吟。
刘阿豹盯着那枝由自己的同袍射出的羽箭。
大丈夫恩怨分明,况且头上神明都看着,自己不能说谎泄愤。
刘阿豹遂向徐业开口道:“徐将军,那个夏人,他,他杀了他的两个伴当,为了救我。”
一营人,所有喘着气的,都十分惊愕。
……
邵清开始医治今夜自己的第二个病人。
从人肉里拔出宋军这种没有倒钩的箭簇,比邵清记忆中那次观摩养父拔箭救人的医案,容易多了。
那是十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天刚亮,耶律皇室的一支,就往萧府抬进来个人。亲王的幼子,前往北方镇压生女真的暴动,教生女真一箭射入口中,箭簇直插舌下。亲兵换了四五匹马,一天一夜就将小世子连人带箭拖回燕京城,直奔城中素有神医之名的萧林牙处求救。当时那小世子虽尚能呼吸,却已是口吐脓血。得知生女真的这批箭簇磨有倒钩,萧林牙当机立断,取来铁钳,扭去小世子下排牙齿,方将箭簇移出。小世子血流满襟,早已疼晕过去,却终究保住一命。
因了那次亲历,邵清开始跟着养父学医。数年后,养父与他交待去大宋做暗桩,窃取包括神臂弩在内的各种军械秘密时,邵清觉得有些讽刺。治过多少弩箭伤的养父,官至高位后,目标竟是邻国那最具杀伤力的弩机。
“有它,是为了不必再有凿齿取骨、和血拔箭的惨事。大辽有了神臂弩,或许女真人在向我们的辽人勇士射出那些带有倒钩的铁簇前,就死在了我们的神臂弩之下。”养父淡淡地说与他听。
此刻,邵清拔出了这支宋军弓箭手所用的普通羽箭。他多么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拔箭。
箭簇,不论是按在轻巧的竹木杆上,还是按在专门配备给神臂弩的铁杆上,不论它们的杀伤力是大,还是小,邵清都不想看到它们,穿透人的身体。
无论那个人,是辽人,还是宋人,是西夏人,还是女真人。
“谢谢,有劳你了。”
伏着的西夏人,轻声地说。
邵清略有些惊讶。
边境之上常常拼得你死我活的两军士卒,其实往往能听懂、甚至能说几句对方的语言。
邵清的惊讶之处在于,这个夏人开口,语气中浑然没有桀骜不驯的姿态。
站在一旁的徐业,作个手势请邵清退开,他要审问俘虏。
“你能听懂本将的汉话?”
“是的。”
“为何?”
“祖上是唐时在河西的遗民,后来入了西羌部,但家中也说汉话。”
“我的人说你们今夜要在水源投毒,正好被他发现,是不是?”
“是,也不是,我换了毒物的包袱,你们有郎中,可以去检视,那不是毒药。”
那夏人抬起头,看向帐内地上的一个包裹,又转过眼睛,与邵清四目相接。
邵清也盯着他。
看清他眼睛的轮廓与周遭平整饱满的肌肉后,再结合他的嗓音,邵清确定,此人应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
可是,他的眼神,却有一种丰富但又古怪的层次。
既有沧桑,又存着希望。
既有悲凉,又透着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