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除了你要演出本身的角色设定,你还要演出一个历史层面的定位。
这对季铭也是很特别的一个感受,至少他之前没有经历过,这种融合又独立,统一又分裂的感觉,在表演上是一个特别有挑战,也特别有意思的尝试。
他已经演过一版了,能在新的一版有新的体验,当然是好事。
“演一段啊。”
对过之后,随性就要演上一段,台词都可以拿在手上。
蓝盈盈就看见刚才还懒洋洋的季铭,跟美少女变身似的,虽然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但衣服下的皮肉,似乎都变得一样起来慵懒没了,戾气有了,温和没了,冷硬有了,春风拂面的气质,也被不稳定的神经质取代。
整个人背后,更像是张开了一层气场里头鬼蜮横行,魑魅魍魉。
她自己对角色理解,几乎当时就被激发出来。
一根竹子,弯曲到极致,随时都会断掉,但她还始终在努力回复到挺立的姿态,这竹子身上也带着一层气,仿佛是从清宫老照片的背景里,活灵起来的一棵,老旧又遥远,隐隐绰绰。
“离,婚?”溥仪有点艰涩地吐出这两个陌生的字眼:“你,你要跟我离婚?嗯?”
“是,我已经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要同你离婚,我要做一个自有的人。”
“疯了,”溥仪念判决书似的:“你在发梦吗?你要让大清最后一点体面,都葬送在你的手里么?”
“……”
挺好。
季铭往后一靠,两条腿斜撑着地,省力。然后点点头,感觉不错。
好的演员非常需要想象力,一般人,什么皮肉俱立,什么气场,什么竹子,根本就没有那个念头,但是演员之间往往就会有这样的感受,你那股气质出来,就是一棵竹子,弯而不折季铭从蓝盈盈那边,就看到了这么一棵竹子,所以整体上还是很不错。
“你觉得怎么样?”蓝盈盈诚心请教,别看好像到了她的话剧主场,但一搭戏,高低就出来了。短短几句词儿,谁在控场,谁在跟随,都不用多说一个字,心里都有数。
“嗯挺好的,就是我觉得你有点厉害了。”
“啊?”
“仔细说说。”任院正好走过来。
季铭跟他对了一眼:“文绣本身是一个奇女子了,刀妃嘛,但是她那种厉害,其实我觉得并不是特有成算的那种厉害,就是我考虑透了,然后我就心里有底了,我就什么也不怕,就蓝姐这么理解啊。呃,但实际上这个人物,应该是属于骨子里有一种,说的严肃一点,叫有革命性,她并不是深思熟虑,然后被结果驱动去做这件事情,而是她骨子里有反叛精神,面对溥仪,面对所有人,她那点精神就跟灯塔似的,支撑着她坚持。
这两种厉害,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这么说一下,就蓝姐可以参考参考,您怎么理解她,是不是有点儿价值。”
蓝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觉得这一点是,”宋怡插了一嘴:“我理解婉容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况,本身她是不是多番权衡之后,选了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可能也不是,只是她的教育,她的人生经验,就缺乏文绣的那一点革命性,就像季铭说的,她已经是皇权的一部分,她没法去背叛自己,去革自己的命,只有渐渐沉沦。”
革命性这个词,在人艺很常见的。
大家都熟悉。
任院点点头,也没有一锤定音,还是交给演员自己去想,想透了就行。
这种交流,在整个《末代皇帝》的小排练里,数不胜数,先讨论情节和戏词,再讨论人物碰撞,然后直接演了那么三五句的对手戏,再来互相说自己跟对手戏演员的感受、理解,之后就想,就往骨子里,往骨髓里,往潜意识里去逼迫,去挖跟资源枯竭矿区的矿工似的,费老大劲儿,才会有一点点收获。
把这些小收获都攒起来,最后交工,拿到钱,大白牙一龇,沟壑丛生的脸一笑,嘿,角色这条命,就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