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听了一怔,小皮匠晓得已摸到客人的脉象,反倒缄默起来。这是欲擒故纵之计,萍水相逢,正是一抒胸臆的时机。谁又愿将故事憋在心里发霉呢?
果然,男人主动开口问起话来。
“你涂鞋油的手法,像给鞋子擦化妆品,蛮精灵巧妙的。”
这番话正入小皮匠彀中,他扬起嘴角,吹嘘苦研出的拭鞋神功。
“是哩。有的皮匠擦鞋,是为讨口饭吃。可我擦鞋哩,却自觉有一种成就。皮匠皮匠,重在一个‘匠’字,既然成了‘匠’,那得要有匠者的心思……鞋子放到我手里,那便不是鞋子,而是极贵重的宝贝,就要千般呵护,万般拯救。我这双粗巴巴的手,能让蒙尘至宝焕然一新,那不是成就是啥哩……先生,侬肯定也有一番成就,不如讲给我听听?”
男人默然,闭眼,深吸一口空气,一般要讲大故事的客人,都是这般表情。
没想到小皮匠的愿望落了空,男人开了口,不过,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这锚牌鞋油,是六月中下旬那批货吧?”
小皮匠一惊,莫非遇到了行家老手?他赶紧打听原委,男人却说,他六月初曾去吴淞港接货,恰就遇到锚牌化工厂同船进了几箱锡兰虫胶,想必会加到新品鞋油里面。
男人讲完,又言之凿凿:“我还记得那批虫胶的气味。”
小皮匠笑了,气味这东西虚无缥缈,一不是相片,二不是名字,三没有白纸黑字,谁能记录下来?要说记得气味,还不如说记得货箱上的码号更让他信服。
谁知道男人却认真起来:“你勿要笑,不光虫胶,我这鼻子,以前能分辨每丝每毫的气味,就说路上走过的每个人吧,他们气味都是独一无二,像脸上的五官,手掌的纹路一样。”
“那没有气味的东西,先生怎样分辨开呢?”小皮匠自觉想骗故事不成,反倒被男人套路。心里难免不忿,于是反将一军。
“万事万物,都有气味。”
“不信,纸就没有味道。”小皮匠抄起一张包家伙的牛皮纸,朝男人抖抖道。
“你凑近闻闻,纸上有草木香。”
小皮匠半信半疑,把牛皮纸凑到鼻孔,使劲一嗅,果然有股气味迎面而来,活像稻垛里干巴巴的草香。但他并不服气,顺势抄起另一张纸。
“如果有两张纸,先生能分辨出甲是甲,乙是乙吗?”
男人发怔,似乎没料到一个擦鞋瘪三居然顶起针来。小皮匠将其中一张折了角,哗哗晃着,却又笑了,像是道歉,又像是挑衅:“勿好意思⑨,看先生心情不大好,只是帮侬寻寻开心而已。”
男人不语,却把两张牛皮纸接过来,他闭上眼睛,把两张纸靠近鼻头,左一扇,右一扇,然后深呼吸两下,如孙行者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不动——繁华寂灭,万籁空寥,眼前现出一个灰白色世界,他屏气凝息,似藏在森林暗处的捕手,渐渐的,两缕不同的纸香飘入画面,竟在这个世界幻化成两只彩色的精灵,一只是霜色清冷,另一只却缟色枯黄。男人轻手轻脚,想从藏身处探出来捕捉它们。或许是他动静太大,或许是他气息太浓,两只精灵陡然受了惊吓,像游魂一样倏地飞出画面,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世界恢复灰白,男人叹口气,张开眼,抛下牛皮纸,摸索出一个双毫,却未注意有张名刺⑩翩然滑落,堪堪落入小皮匠眼中。他转身要走,小皮匠怎舍得让他脱身,他揣好铜板,望一眼名刺,脑筋一转,又想起男人前面的话,又朝他背影抛出一句。
“顾先生,方才讲到化妆护肤,侬见多识广,可知道有啥实惠好用的美白霜啊?”